妄言廳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劉辛夷〈代悲白頭翁〉

 　　終究又是年節了，一眨眼，一吞聲，不覺中已安然過去。誰知中間多舛，數度忍氣不語，可對的是家中人身邊事，一舉一動都自當警惕，後來也還是只有些言不及義的抱怨，對的是心不在焉的話伴，一切不過無風起波，無須在意。

　　一年年下來，對於周遭人事越發清楚。（不，我還不能肯定自己的眼光。但若是連此一前提都不存在，則我一切憂愁又將何去何從？）小時尚能對於長輩的高論感到敬佩，相信那一句話中簡單歸納的世界局勢與未來走向，相信客廳中真有什麼確實的關心。可是現在我都看了透了，高論背後是淺薄的考察，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的不負責任，是對於他人切身之事，稍加掩飾的怠惰，重點還是自身形象的建立。自私自利。

　　自私的人，太多了。

　　我坐在回程的車上，輪流聽著兩位姑姑分別在背後抱怨對方。為什麼可以毫不掩飾地利用著自己的長輩優勢呢？即使那些辛勞與犧牲並不是假的，然而一旦被說出來了，一旦夾帶著尋求他人同情的企圖，就變得索然無味甚至有些醜陋卑鄙了。且我不久前才聽聞雙方客氣言語，努力在對方面前維持形象，轉身卻抱怨不休。即便知道這是人間常態，也還是，沒辦法地遭受到了打擊。為何連一點緩衝都沒有、連一點掩飾都沒有？自私夾著怠惰，失卻禮數約束後撲面而來，我就是七竅玲瓏，也只能當作無耳無心。於長輩有後輩情分，但這些卻全然與我的認知學識背道而馳（我果然也有我的自私）。一旦聽了信了安慰了，就是放任這種怠惰自私滋長，一來則心口不一，二來也於心有愧。且我一旦看穿，就是對於長輩的侮辱，也是自己後輩身分的失格，我不應該的，我最好深信不疑，最好通盤接受還附帶甜言蜜語－－可是我不能啊，我已經看到妳們的人格缺陷了，我何能尊敬、何能愚孝？於是我之被你們忽視冷落，也是無可避免的事了。

　　且此並無挽回之法。一旦過了能不論對錯地讚美人的純真年紀，再巧言令色下去，就容易被誤會是討好了。可懂事又是難的，何況一切容易做到的乖巧都不在客廳（新年何如一賽兒女的展演場）。我也不過切菜端盤，安分守己，可這還不如一句賣力的招呼容易讓人留下印象。你們端坐著恰似事不關己，但上下已定，我們微不足道的辛勞爭取也是宿命了。我們生來被注定要取悅你們、獲得你們的認同（無論你們其實有多麼不值－－欸我這是失言了）且無法期待獲得相對等的尊敬（頂多就是疼愛了，但那也是上對下的，得了還要感激）。

　　我不能用在學校裡那套標準生存。你們通常記不牢我的校名，大概除了台大以外，所有校名聽在長輩耳中都無任何意義。我沒有共識以保護自己了，照理是與他人平起，一切行事皆須小心翼翼。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捨棄了伴隨著我成長至今的傲氣。我便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了，我的無名無為亦會成為一種隱性的家族恥辱，令來訪親友無從稱讚起，在客廳言談之際相形失色而又無從反駁。可我明明自問無愧的，明明也自認可抬頭立於親戚之前，但那些都是你們不知道也無法明瞭、或者在你們的世界裡根本不重要的事情了。這裡是庶民社會啊，名權財功建造起來的，才學無用，那些習以為常的士人標準盡數淪亡，我不過一介布衣手不能縛雞筆不能繪錢，自該聽任於打風吹，說什麼虎落平陽，也過分自視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