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廳

一部一點都不討好的電影，難怪明明是岩井俊二卻動靜不大。但我覺得滿不錯的。

故事從一場婚禮說起。在交友網站上促成的婚禮，結起來也是虛假參半。因為親戚參加人數不足，女主角皆川七海經網友安室先生介紹，接受他帶一堆人來充場面。婚後皆川懷疑丈夫外遇，委託安室先生調查，卻因被設局而引發外遇疑雲，因此和丈夫離婚，流落在外。又經安室先生介紹工作，到一座大宅子當女僕，而後來發現這一工作的實際內容其實也和她原先所想的不一樣。

如果要認真來看，劇情確實是疑點重重。但我想電影確實可以不用給可靠的全盤面貌（其實對於多出皆川視點的某小段劇情我覺得可以不用呈現）但觀眾未必想要如此。這部電影可能因此而把觀眾帶到了虛幻與真實之間的危險地帶，那個最朦朧曖昧最危機四伏的地方。但這不就是現實嗎？我們這不可靠的現實，沒有什麼「絕對」足以支撐起那個線性的真實。一切就在輕信與錯認之間，螢幕外我們所堅信的全身而退，也常常脆弱得不堪一擊。

皆川的離婚便是和那種典型美夢的告別：一夫一妻，成對的早餐盤上放著煎荷包蛋。婆婆發現照片與影片之後她百口莫辯，她被婆婆指為「陰陽怪氣的人」。連親友都是假的，皆川結合網路的生活虛實交織，這一身份被婆婆嚴厲地否定了。接下來等著她的，是殘缺不全的童話，已經碎裂了，卻勉強還有個樣子撐著。她在為婚禮假扮成親友的打工上與「親人們」成為一家人，透過假面彼此交心，在離別時依依不捨。虛與實從來不是對立的兩面，正是在虛假的身份裡，也還有著活生生的個人。越過那些難以啟齒的印記（獨身、居無定所），這些人們彼此理解。

皆川接下了下一份打工，搬到城堡裡和公主共同生活。活在甜美的謊言裡，但這謊言又自有其真實之處。皆川知道真白的狀況之後，哭著說她必須辭掉這份工作。真白看著皆川臉上的淚水，說：「為了這一滴眼淚，我什麼都可以不要，連性命也不要。」就算彼此連來歷都不曉得，但那真的是認識一個人所必要的嗎？在皆川為了真白流淚之際，真白就已經確確實實、無比真切地認識了這個人。不會有什麼比這一刻的瞭解，更「真實」的了。

但這種真實，卻是犧牲了真白的坦率所換來的。對於真實身份，真白隱藏不說。那城堡就是個虛擬時空，皆川身著女僕裝，便是扮演，在一個自造的二次元裡生活。可是身邊卻有如此繁多的危險：有毒的芋螺，世界劇毒的章魚。真白把手伸下魚缸。

皆川和真白進了婚紗店，試了婚紗，笑著拍了許多張照，最後穿了婚紗回家。皆川已經是結過一次婚的人了，那次婚姻她失敗得一蹋塗地，可是婚紗始終是愛與幻想的化身，彷彿只要一穿上，就能夠擁有幸福。兩個女子在片場做著幸福的美夢。一個人在世間孤獨地活著，渴望著另一個人。而目前世間給我們的形式，是愛情與婚姻，她們用了那套婚紗來為她們的感情加冕。她們就是自己的新娘。

你願意嫁給我嗎？

嫁給你也可以。

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

一起死也可以。

她們在大房子裡翩翩起舞，那麼美麗。真白一生都是個遭受厭棄的靈魂，光是超商店員幫她裝袋的那一雙恭敬的手，都足以令她感激涕零。皆川也在失去婚姻後身如浮萍，一無所託。能在這世間遇到一個相知相惜者，對兩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被輕賤、被丟棄的靈魂，聚在一起，彼此欣賞，彼此取暖。她們明明那麼美麗，但因為這世界給她們的太少，她們只能自己綻放，但那麼艱辛。

這是孤獨者的輓歌。在安室接受外遇調查委託之時，便宛如讖語般對皆川表示，她是十分輕易愛上人的人。「是你自己想愛上我。」而後來皆川的各種對於外來者的不懷疑、不設防，也都揭示了她這種因為過於孤獨而輕易相信人的性格。但是同時，皆川是善於愛人的，尤其善於愛那些散落著的知己們。她對真白的慷慨與溫柔，是令人讚嘆的。

在網路時代，熟人或陌生人之間該如何定義。無論是擦身而過，或是一面之緣，都能在傾刻之間付出真心。這種危險，這種濫情，這種揮霍的賭注，已經是網路生活的一部份。向陌生人付出全部的詩意與慈悲，是城市裡人與人之間的靈魂賣淫。皆川不向丈夫吐露心聲，網路匿名卻字句至誠。僅僅以一層名的保護，向過往的行人展示真心。蕩弛著、誘引著，時而被推入深淵，時而又被領往神境。《被遺忘的新娘》透露的是一種慈悲，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那些因為種種過去或經歷被輕賤的人，那些污名的身份，都在網路的匿名性中得到修補。而片刻相聚所給的東西，儘管是極短暫，卻也能在某一刻，「真實」到令人難以置信、難以迴避的程度。那時的它具有整個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