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廳

〈消失的搭車客與山難事件：源於自然的靈異故事們〉，《人本教育札記》2018年2月（第344期）

文／長安

　　某些災難發生之後，關於災難的鬼故事、靈異傳聞也跟著誕生了。這並非巧合，而有其必要性。那些曾在人們記憶中留下刻痕的災難事件，並不會輕易消逝，它會化作傳說，繼續在口耳之間流傳、存續。

　　若將源自災難的靈異故事分成兩類，一類屬於天災，一類屬於人禍，則誕生於頻繁的公共場所大火的「幽靈船」傳說，無疑屬於人禍的一類。都市傳說源自現代都市中人們內心的恐懼，這一恐懼，與我們當代生活緊密相關。恐懼存在於公共場所、現代交通工具（如飛機）、下水道和速食餐廳裡。美國曾有「下水道有鱷魚」的傳聞，也曾傳說速食店的炸雞，其實是炸老鼠。這些都市傳說，都離不開現代經驗。若我們不會出門外食、搭乘交通運輸，則這些傳說也將不復存在。

　　但另有一類靈異故事，來自天災。

　　天災自古以來都存在。地震、颱風，以及天氣變幻莫測的山林，從古至今不知奪走了多少人的性命。無論人類文明經歷了何種變化，這些天災總是持續不斷地發生著。即便今日科技已發展到足以預知地震，我們也未曾能控制源自大自然的超越性力量。然而，天災一直存在一事，並不意味著我們對於天災的記憶也始終如一。相反地，在人類生活從傳統走向現代之時，我們對於天災的記憶方式，也產生了轉變。

　　天災一直都伴隨著神異傳說。以地震為例，世界各地都有關於地震的神異傳說。在日本，地震是因為鯰魚晃動造成的，中國則傳說地是由巨鱉撐起，巨鱉翻身，就會造成地震。至於臺灣，我們都很熟悉了：地底下有一隻地牛，地震便是地牛作祟的結果。

　　即便我們很熟悉地牛傳說了，但我們更清楚知道的是，這並不是真的。地震是地殼活動的結果，與任何神異生物都無關。地牛並不存在。我們的熟知源自新聞媒體的運用，在這時，「地牛翻身」只是個修辭，它並非事實。

　　可是在「地牛」失去原有的神異感之後，「地震」並未因此變得正常、不再具有超自然的色彩。關於地震的靈異故事，直到現在，我們都還在持續訴說著。

＊地震與消失的搭車客：都市傳說的天災變體

　　美國學者布魯範德在其研究都市傳說的名著《消失的搭車客》裡，談到「消失的搭車客」這一都市傳說。從一九三〇年代開始到此書寫作的這四十年間，此傳說不斷地被講述，並衍生出多種變形。它最典型的模樣可能是這樣子的：黑夜裡，駕駛開著車在路上，遇到路邊的一名女子要求搭順風車，駕駛讓她上了車，女子坐在後座。女子說，她的家在這條路上再過去一點的位置，但當駕駛把車開到女子家時，他轉頭看，卻發現女子消失了。駕駛下車去告訴住家這件事，開門的是一名先生，這名先生告訴他，駕駛剛剛載的是他的女兒，而他的女兒早就已經去世了。駕駛並不是第一個載到她的人。

　　這一傳說流傳久遠，且範圍遼闊，美國、英國和韓國都有類似的傳說。它也常與當地、現時的事件結合。一九四二年美國的消失搭車客預言了世界大戰的結束時間，某些傳說版本則結合了西方宗教的要素，例如「耶穌要降臨了」這般的天啓或是摩門教。儘管有所變化，但這一類傳說的基本要素是一樣的：隨機遇上的陌生人，以及她英年早逝、徘徊不去的命運。

　　「消失的搭車客」在臺灣也有。例如曾有一則鬼笑話，講述一名坐上計程車的婦女，上車後開始吃蘋果，並對計程車司機說：「我生前也很愛吃蘋果」，司機嚇壞了逃下車，婦女才悠悠說出下一句：「生完小孩後，就不喜歡吃了⋯⋯」將「生前」與「生小孩前」互通，這是中文的語言遊戲。另一類，則與傳統民俗文化有關。林美容在《台灣鬼仔古》記錄了她所採集的鬼故事。其中有一位計程車司機提到，他載完一名前往墓仔捕的阿婆之後，很擔心她所付的錢「明天就變冥紙」，幸好沒有；另一位計程車司機則說了他聽來的傳聞：坪林到宜蘭有一段九彎十八拐，這段路上常有人夜半攔車，所付的錢，之後都化作冥紙。「錢變成冥紙」以前就是傳統神異傳說的要素，如今它與都市傳說結合，繼續流傳。

　　但在日本，「消失的搭車客」所結合的，是三一一大地震。

　　發生於二〇一一年的三一一大地震，是近年來日本傷亡最嚴重的的自然災害。罹難者約一萬六千人，行蹤不明者兩千人。災害發生之後，當地流傳起不少靈異傳說。東北大學的學生工藤優花，便決定以宮城縣石卷市的靈異傳說為主題，撰寫畢業論文。她在一百名計程車司機中，訪問到七位曾有載過幽靈乘客的經驗。

　　在震災後的數個月，一名司機於石卷車站附近載到一名年輕女子。年輕女子告訴司機，她要去「南濱」。司機感到奇怪，告訴年輕女子說：「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喔，真的要去嗎？」年輕女子聽聞後顫抖地說：「我已經死了嗎？」計程車司機轉身，才發現後座已經空了。另外有其它計程車司機，則是載到了二十幾歲的男性，在抵達目的地時，司機轉頭告訴對方，卻發現乘客已經消失了。

　　三一一地震後出現的「消失的搭車客」，存在某些和布魯范德四十年前所記載版本共通的要素：乘客坐在後座，在抵達目的地、司機轉頭之時消失。此外，他們都是早逝的年輕人，而從他們的年輕，可以料想到年輕生命的驟逝會多麽令當事人不甘、又多麽讓其他人們不捨，因此他們還繼續徘徊在傳說中，招呼計程車，一次次不斷回家。日本這批消失的搭車客傳說，僅管屬於難以解釋的靈異範圍，許多提及的文章最終都會得出一個十分溫馨的結論：罹難者們只是想回家。對於經歷國難的日本人來說，傳播、記憶的樣的靈異故事，並得出此一溫暖的結論，或許是一種療傷的方式吧。

　　但「消失搭車客」們，在臺灣的命運卻不同。

　　距今兩年前的二〇一六年二月六日，臺灣南部發生了大地震。這次地震造成位於臺南市的維冠大樓倒塌，一百一十五人罹難在此次震災中罹難。當時電視所播的救難畫面，還令人記憶猶新。根據地震一個月後的新聞，據說當地傳出了不少靈異傳聞，店家因此飽受影響。過去生意興隆的街道，如今入夜後卻變得人煙稀少。傳聞包括聽到小孩哭聲、收到金紙，以及「有人」在招計程車。

　　新聞對於「有人在招計程車」的傳說內容具體為何，並未多作著墨。但我們不難想像，這也許又是一個與三一一大地震後的幽靈乘客相似的鬼故事——既然它在那之前，已經於民俗學中擁有源遠流長的多種版本。只是這次，傳說融入了現時當地的重大災難，以當下發生的地震為背景。

＊危險的山林：魔神仔與山難

　　山林，是另一個靈異傳聞從不間斷的神秘之地。一八九九年，《臺灣日日新報》記載有名男子失蹤多日後回來，卻精神恍惚，報導懷疑其失蹤原因「抑果如世所云魔神耶？」此處所指「魔神」，即是我們今日習稱的魔神仔。然而即便自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如今若有人在山林中失蹤，新聞報導仍會懷疑是魔神仔所為。魔神仔從未消失。

　　在多數傳統妖異都變得寂寂無名的現在，魔神仔被認為還在持續作祟著，是一件相當特別的事。但若把「山林」這個要素考量進來的話，好像也就不是那麼奇怪了。在山林裡總是會發生許多不能以常理解釋的事，而無論是人在山林中失蹤、或出現精神恍惚的現象，對我們來說都非屬「正常」之事，因而必須仰賴「魔神仔」這一傳統神異來進行解釋。

　　過去，山被視為令人敬畏之處，不可輕易靠近。在人們發現山的崇高與壯美後，山林便持續吸引著愛山人們，不畏艱難地往險處前進。登山運動隨之興起。然而登山運動似乎總是圍繞著幽冥之影。山上的地形難測，天氣又難以捉摸，當颱風來臨時，登山者更可能遇險。在山上，人類容易失溫，也容易引發高山症、產生幻覺。這是每一位進入高山的登山者們，都可能面臨的危險。種種自然的嚴苛條件，導致人類生理、精神上的不穩定，這使得許多起山難事件，都留下了難以解釋的縫隙。這些山難傳聞即便屬於真實事件的紀錄，因為人們的不斷重述，也使它們有了都市傳說的色彩。

　　一九七一年，六名清大學生與一名臺大學生共組登山隊攀登奇萊山，七人在攀登時遭遇娜定颱風來襲，在風雨中欲前往松雪樓避難，但最終只有一人成功抵達，並救起另一名成員。其餘五人，全在前往松雪樓的路上罹難，罹難處都距離松雪樓不遠。在此之後，有傳聞說，有人會在紀念清大山難事件的成功堡中看到當初的罹難者。也有說清大登山社之後還會收到寄來的感謝明信片，感謝有人在他們登山時給出幫助，而收件者即當初的罹難者。

　　隔年，一九七二年，又發生了另一起著名的山難，稱之為「邱高事件」。東海大學邱高以及輔仁大學兩名學生李福明、胡德寧，在攀登奇萊山之後失蹤。對三人的搜索工作持續了兩個多月，政府投入大量人力進出奇萊山，然而只找到三人的裝備、衣物、登山證，以及三雙插在地上的筷子，三人行蹤依然成謎。邱高事件成為臺灣山難史上的一樁懸案。三雙筷子所欲傳達訊息為何，亦眾說紛紜。如今若要論令人毛骨悚然的山難事件，必會提起邱高事件。

　　在那之後過了十幾年，有一名登山者在南華山頂拍到一張靈異照片，照片中人身後有一位小矮人。此事傳開之後，逢上台灣熱衷於鬼故事的九〇年代，著名靈異節目「玫瑰之夜」討論了這張照片，並請專家來鑑定。對於照片中人的身份，山難罹難者家屬們紛紛指認，其中就有邱高事件罹難者胡德寧之母。二〇一一年張博崴山難發生之時，媒體稱之為「邱高事件翻版」，邱高事件亦被重新提起、討論。

　　上述兩則都是屬於奇萊山的靈異傳聞，由於奇萊山山難眾多，又有「黑色奇萊」之名。山難並非奇萊所獨有，嘉明湖、關刀山也發生過令人難解的山難事件。風景秀麗的嘉明湖位於高山，二〇〇三年一名吳姓學生與隊友同赴嘉明湖，在隊友找他的時候，人已不見蹤影，最後在嘉明湖底找到他的屍體。新聞描述：「他死亡時的姿勢相當詭異，竟是雙手握拳端坐在湖底。」

　　二〇一六年一對林姓夫婦攀登關刀山，兩人在迷霧中受困，丈夫一直堅持要求救，妻子在原地待援。最終妻子獲救，救難人員在五百公尺外，找到了丈夫的遺體。他被發現時，頸繞繩帶，以跪姿上吊。

　　在描述這些山難事件時，文章都會指出事件中的疑點：吳姓學生為何會身在冰冷的湖裡？林先生又為何會以跪姿上吊？林先生失蹤前還欲求援，最後卻選擇自盡，還是以「跪著上吊」這種只要起身便能保命的詭異姿勢，無論怎麼想都令人難以理解。但山林中所發生的事，卻總充滿這般不能理解的細節，在敘述時，足以令人不寒而慄。正因如此，山難事件才總是被當成靈異傳說，不斷轉述。

　　但在這過程中，仍須注意到的一點是，因為有講述山難靈異傳聞的傳統，因此在新的事件發生時，它也可能會被此傳統吸納，導向超自然的方向。部分事件細節即便難以理解，但它並非不可能以常理解釋。只是傳述者們在選擇講述的過程中，拒絕了常理，刻意重點描述不合理的細節。因為若是讓它輕易歸於常理，山難事件便不再離奇，而只是諸種不尋常巧合的綜合體。可是人們渴求著靈異傳說，而山難事件本身，太具靈異傳說的能量。在這之中，主角是「山」。在進入現代高度都市化的社會之後，多數時刻，我們是已經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了，但當講述山難傳說時，人們依然隱隱然有某種相信：它必然存在某些神秘難解之處。我們願意將山林當作常理的化外之地，特地在心理上圈出一塊空地給它，讓山林繼續保持它的神秘詭譎。

＊

　　當新的一次山難發生時，過去的山難又會被重新提起。網路新聞、電視製作專題，回顧已經被講述過很多次的山難事件。就如同其他災難事件一般，它也經由現代媒體所傳播，形成屬於自身的傳播週期。且這週期和傳統屬於節慶的神異傳說不同，它講述的間隔並非一年又一年，而是上一次與下一次事件之間。但我們還是可以從這些新興傳說中，找出它們與其前身的關聯。地震已經不再是地牛所導致，但地震後「消失的搭車客」傳說，則顯示了人們即便可以解釋地震成因，卻依然對於地震造成的傷亡，有著難以抹消的傷痛印象，因此在傳說中讓罹難者一再重返。山難靈異傳聞則是，即便它以現代的登山運動為背景，但敘述中依然可以窺知人們根深柢固的、對於山「神秘難解」的相信。而也是同一種相信，使魔神仔古早時在人們口中流傳，並至今不歇。自然天災造成的災難一直都存在，我們也從未停止講述關於它們的神異傳聞，即便傳統傳說與現代靈異傳聞之間樣貌有別，卻仍存在著共通點，讓我們可觀察出其轉變軌跡。

參考資料：

新聞：維冠靈異謠言滿天飛　蕭條店家求助賴神：快活不下去！

https://www.ettoday.net/news/20160319/665855.htm

新聞：「天使眼淚」嘉明湖的詭異傳說　登山客死亡時端坐湖底

https://www.ettoday.net/news/20150605/516497.htm

新聞：關刀山山難死因逆轉？求救夫疑似上吊身亡

http://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160324004970-26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