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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面對自己的生活。像是強制被剝去什麼之後殘留下斑駁的一片空白,至今依然。時不我待,我便匆忙狼狽,亟欲抓住一些什麼以填補,什麼都好--至少,讓一頁頁時間不空白得那麼處目驚心,消逝得那麼無可挽留。我常常想,雖然身在此處,但我魂在遠方,棲息於一個巨大的沙漏之中,流沙聲似瀑布,震耳欲聾,我一刻也無法平靜。所有聲音都是時間的聲音,我在每一個跳動的秒點意識到自己的悲劇千萬遍:我「空白」的悲劇,我按兵不動自認能延後一切可能,會發生的,沒錯,在未來--而我身處的現實每每辜負我的期待。於是我終將一無所有。他人將事件刻成墓碑,使得回憶得以依託,預備著年邁時憑弔青春的方式。一束鮮花,一張搖椅,自滿的嘴角毫不吝惜於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可是我厭惡那樣的自得。我瞧不起對生活囫圇吞棗的全盤接受、和一頭栽進的過分熱衷。在我眼中這些不節制與自私無異,那些洋洋得意飛閃眼前時而近乎侵犯。

 

  可是當然同時表示他們有「自我」,所以需要修飾美化描邊上彩,我又是如何把那東西丟進櫃子裡鎖上離開的:茫茫塵世人各為己,你說話時他們不看著你只注意自己的鏡中倒影,或有時,不顧你企圖開口便依然喋喋不休。可是這些話有什麼意義呢?最終都要消逝在風中的。若不於人心裡留下痕跡,便似不曾存在過。然而又有幾人真留過心了?我絕望地意識到,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問我問題的人並不是真想了解我,為了不使自己因這樣的漫不經心而變得廉價,我必須說謊以保護自己。謊言也許不真的是謊言,但至少是再製的,消過毒殺過菌因此與生產者關係不再密切如初,稀釋了多餘的濃稠意義與獨特性使它可以輕易隱身於社會語言之後成為他人言語。我便無需賤賣自己的真心。

 

  我沒有那麼慷慨大方願意把自己賠給他人的無所用心。然而有時真的是不得不。我牽著堂妹的手走在大街上,注意到摩托車自身邊閃過的速度,一手把她拉向內側。而小腦袋還自顧昂首望著前方,什麼也沒注意到。握著她肉肉的小手,我心裡升起一股溫柔的哀傷。我想像她長大的樣子,想像她投入自己愉快的學校生活,而我或許忙於工作,本來緊牽的手,便在繁忙車陣中漸行漸遠。然而知道即使她終將遺忘,我仍願意在百轉千迴的時間迷宮裡,一次次把她從危險中救回來,帶著自我犧牲的準備。

   「當那些放蕩東西把所有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一乾二淨時,我們這種老情人卻珍視著他們身上的每一吋傳說。」納博科夫常常讓杭伯特用「絕望」來形容他對羅莉塔的愛。明知在未來終將要毀滅,卻於當下如此無法自拔。清醒過而仍自甘沉醉,其「癡」其「愚」也就更深了一層。曹雪芹也是如此吧,他雖言寶玉性頑,又是個「獃子」,他又何嘗不是因那樣的多情,而願意一次次藉著筆墨重現當日繁華,在知曉紅樓夢滅的前提下耽溺於曾經存在過的片刻。「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情深至此,幾乎成著一種圓滿包圍自己的情感,而令他人難以理解。其源自外,本來只是因為那些可愛的人那些有趣的事,經過記憶的儲存,而卻內化成完全屬於自己,成了歷歷如繪的影像與聲音,令記憶者可在一次次的追憶中釋放情感。「我認為這種記憶是愛--你越愛一段記憶,這段記憶便越牢固。」這樣的歷歷值得人用一生去「重述」,一次又一次的面對過去的那些記憶,以及已成為記憶本身的愛。

  「在熱情地閱讀《變形記》時,納博科夫反對格里高爾‧薩姆沙庸俗的資產階級家庭,把這個家庭稱為『包圍天才的平庸之輩』,他不承認,正是在卡夫卡的辛辣的中心,格里高爾是多麼需要、多麼喜愛這些也許愚鈍、但也生動鮮明的世間凡人。」厄普塔克在《文學講稿》的序言裡說。我想到變形記裡的痛苦,固化成空間,無聲無息地矗立於四周,森嚴而不可侵犯。可是就在這小宅裡,住著格里高爾(這名字借自卡夫卡未能成人的弟弟)摯愛的家人--他所有的奮鬥目標,所有的生存理由。即使身上有著父親打出的傷口,他一樣會貼在門邊,為家人艱難的處境而心焦不已。

   或許愚蠢吧,因為這樣的情感簡直是一種自殺,無可救藥的直線墜落。我膽小如鼠,害怕這樣的過分投入。所以我目光冷漠,世故殘忍虛偽懶惰。寧願成天無所事事也不要坐下來寫東西,對著文字發自內心的懊悔或祈禱--我根本不相信這真有什麼狗屁力量。我把自己丟回空白的迴圈,彷若自飢餓者剝奪糧食,我並不打算對自己大發慈悲,而寧願以為這就是自己生命狀態的唯一可能--普洛弗洛克那個可能。不能成為哈姆雷特,也沒想過要是,總是感覺到時間,流逝的時間。我卻不敢驚動這世界,而我又該如何開始......也許開始不了吧,如果我認為生命本該如此。

  「我老了,我老了...」但我畢竟不是普洛弗洛克,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我還有令人艷羨的光輝燦爛的未來,可是我連這些都害怕。我寧願它們是一個懸掛著的光點,永遠不要展開(展開只有醜陋的疤) 這樣我就能永遠期待,永遠不會有面對事實的難堪。這些日子我幾乎絕望地學到,所有寶貴的期待終將落空,而滿心的投入亦歸於徒勞。所有用情都是一種冒險,而我現在已經厭倦冒險。況且冒險有得有失,所有船都是相信著能夠抵達而出航,但在我深不可測的航道上,只有漩渦和船難。我的指南針搖晃不定,透過望遠鏡我看到的只是一片平靜的海洋,沒有船隻沒有小島。

  我甚至開始質疑船的航行。

  如果不是為了登陸,那又是為了什麼?隨波漂流之時,我盡可能地予其他船隻以照明。這至少是我現在能做的。我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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